· 罗聘自画像《两峰道人蓑笠图》·

罗聘（1733-1799），字遯夫，号两峰，清代画家，扬州八怪之一。罗聘擅于画鬼，或许是受到了他的老师金农的启发。金农在一个册页中画到了鬼，是侏儒形象的小矮人，在树丛中出没。罗聘将这种图式拓展为一个门类，形成了自己的面貌。

· 罗聘《鬼趣图》局部 ·

罗聘一生所作《鬼趣图》甚多，有册页，也有长卷，着意经营，创造了鬼怪的世界。当时人们哄传罗聘天生是阴阳眼，能在大白天看到鬼，这或许是罗聘自己散布的消息，作为一种营销手段，《鬼趣图》也因此而洛阳纸贵。好奇之心人皆有之，人们都想买来《鬼趣图》看看传说中的鬼是何种模样，民国时甚至出现过多种珂罗版印制的《鬼趣图》。

· 民国珂罗版《罗两峰鬼趣图》·

有趣的人总会相遇。公元1771年，罗聘到京城游历，结识了纪晓岚，纪在《阅微草堂笔记》提到了罗聘：“扬州罗两峰，目能视鬼，曰：凡有人处皆有鬼。”然而纪晓岚也表达了自己的疑惑，“所画有《鬼趣图》，颇疑其以意造作，中有一鬼，首大于身几十倍，尤似幻妄。” 在纪晓岚看来，罗聘的《鬼趣图》似乎有造作的嫌疑。八年之后，罗聘在南京结识了袁枚，袁枚做过一部志怪小说《子不语》，其中多记鬼怪故事，因而和罗聘有了共同话题。袁枚《题两峰鬼趣图》一诗中写道：“我纂鬼怪书，号称《子不语》，见君画鬼图，方知鬼如许。”

罗聘在其个人著作《正信录》里阐释了鬼神观，他写道：“《礼经》云：‘人死曰鬼’，是必明有此类，而后以此加之，不然死则死耳，业既化虚无，又何为立此名色？孔子曰：‘祭则鬼享之’，是必明有此物，而后以享之一字加之，不然祭则祭耳，何为有设馔者？”可见，罗聘笃信的儒学经典支撑着他的鬼神观念：古圣先贤皆提到鬼，则世上便有鬼。如今看来，罗聘的观念不免有几分呆气。唯有当他下笔时，才会进入自由涂抹、如意随心之境。

今天是中元节，中国传统的“鬼节”，所以不免要推荐罗聘的《鬼趣图》，该册页共有八帧，每帧有罗聘的题诗，诗与画相得益彰，现就题诗和画意逐页解读——


△ 鬼趣图 其一

生即弹冠死脱帽，袨服九原正年少。平头奴子岌岌然，彼我易观更相笑。君不见主人衣服丽且都，其仆乃至寒无襦。主人黑头仆赤体，粉墨惨淡丹青粗。尔何不作徐甲谢老子，但见鼻涕一尺困苦乞为奴，如此犹复乞为奴，鬼或有之人则无。

此图所画的鬼是一主一仆，行走在茫茫旷野之中，主人在前，仆人紧跟在后，二人皆是风尘仆仆，蓬头垢面，似乎是经历过长途跋涉。主人身穿红袍，仆人却穷得连上衣都没有，只能光着膀子，即便如此，还照样跟随主人，鬼当中或许有此辈，而人世当中则少有。罗聘还在题诗中提到了徐甲的典故，徐甲见于葛洪的《神仙传》，是老子身边的仆人，也即是老子出函谷关时为老子牵牛的那个童子。徐甲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服侍老子二百年，却索要工钱心切，找人写状子去告老子，老子从他身上取走了太玄清生符，徐甲立刻倒地变成了一堆枯骨。


△ 鬼趣图 其二

贾长头，范长头，冬烘先生死不休。其行次且曲如钩，尻益高，腰可折，郎当郎当何处来？侏儒侏儒忽惊绝。眠蚕何瑟缩，承蜩何痀瘘。顶踵守三彭，膏肓逃二竖。且来相背淮阴侯，慎勿责头秦子羽。

此图绘一大鬼和两小鬼。诗中的贾长头指的是三国时的贾逵，《后汉书》说贾逵身高八尺二寸，人称贾长头。范长头是指南朝范岫，《梁书》说他身高七尺八寸，人称范长头。此处借指身材高大的鬼，但见那大鬼臀部缺肉，腰也弯了，十分狼狈，不知从何处而来，他的突然出现，使两个矮小的侏儒鬼大为吃惊。诗中还提到淮阴侯韩信死于非命，秦子羽的脑袋责怪秦子羽不知求取功名，即言不论是高贤还是庸碌，最终都难逃做鬼这一步。


△ 鬼趣图 其三

杖头索索飞纸钱，举觞白眼无青天。大鬼昂藏小鬼伏，谁识吾公在壑谷。觥船一棹不负公，醉乡捷径泥犁通。游魂为变莫须有，糟魄之义将毋同。刘伶坟上土花紫，日饮亡何馁而已。生前骨醉鸩鸟媒，死后腥闻鲍鱼市。若使黄泉化酒泉，酒星在地不在天。餔糟啜醨亦大快，初三初四殊欣然。

此图绘制两个蓬头鬼，一坐一立，坐者手拿白纸幡，立者弯腰献上酒觞，这里画的是醉鬼。传说鬼喜饮酒，只用鼻子吸酒气，便可饱醉。史上著名的醉鬼有竹林七贤之一的刘伶，此君除了喝酒，几乎别无所长。生前骨头都已经被酒腌醉了，死后却仍希望黄泉变成酒泉，哪怕吃酒糟、饮薄酒，也当成是快事，可见醉鬼的癫狂是至死不改的。


△ 鬼趣图 其四

一尺之面七尺躯，且为老僧立斯须。适从何来遽集此，风毛雨血长不死。海山苍苍江冥冥，岩树深黑龛灯青。赤郭八百馗九首，赐之鸱夷走以胫。奇奇怪怪，千秋万岁。休揶揄，常妩媚。防风之骨耶？侨如之魄耶？吴道子之笔耶？

此图绘制一身形巨大的鬼，瘦长的马脸，头发蓬乱，口中喷血，身上骨瘦如柴，腰间围着破布。这只鬼不知从何处来，出没于江山树木之间，长存千万年而不灭。大禹时有巨人族防风氏，春秋时有长狄侨如氏，身材高大的鬼或许是这些巨人死后所变，也未可知。


△ 鬼趣图 其五

脑不伏而监，腹不坦而张。放下臭皮囊，收还食肉相。丁男壬女何因缘，横自陈兮君之前。翻手作云覆手雨，昨日流莺今日蝉。庄列寓言十之九，至此图穷见匕首。朝生暮死万蜉蝣，天荒地老双骷髅。上有乌鸢下有蚁，神仙小影英雄记。死灰槁木不直钱，只漆其头以为饮器。

此图绘制两具骷髅，一正一偃，抛掷在荒郊之中，臭皮囊早已无处寻觅，只留下骨架。《庄子》当中有一个骷髅的故事：庄子到楚国去，路上捡到一个骷髅，便用骷髅做枕头，睡梦中与骷髅进行了一番对话，庄子想请司命之神恢复骷髅的生命，骷髅却说：“我怎能抛下南面称王一样的快乐，反而再去为人间的生计劳碌奔波？”此图即用《庄子》的典故，阐发生命短暂，而死亡却是永恒的。


△ 鬼趣图 其六

乌之雌雄，马之牝牡。任团是何虫豸？董龙是何鸡狗？亦复形影赠答，魂魄邂逅。是耶？非耶？嘉偶怨偶，不知有天高地厚，但知有天长地久。五百罗汉，降龙伏虎，不能为之守。十八地狱，牛头马面，不能为之走。此是娄猪艾豭逋逃薮，过去未来现在三不朽。但愿双双一回首，白衣冠者出其右。吁嗟乎，鬼死为聻有时有。

此图绘白无常前来拘拿一个男鬼和一个女鬼，白无常头戴尖帽，一手拿蒲扇，一手拿着幡，只见他口吐长舌，双眼中隐隐也有血迹，狰狞可怖。男鬼和女鬼似乎是一对，想要天长地久，这种心愿，即便神仙也难帮他们实现。诗中还提到了聻，《幽冥录》载：“人死为鬼，鬼死为聻，聻死为希，希死为夷”，就连鬼也有多次死亡，更何况是人。


△ 鬼趣图 其七

忽然公子彭生见，狭路相逢逸其半。雌雄扑簌难具详，或者李洛姬肚徐妃妆。此腹何所有？陈陈太仓积。彼体何所无？砉砉巨灵臂。乃知奇丑莫如鬼，三斗烂肠尺八腿。对影闻声定可怜，噬脐割臂相周旋。

此图绘两只鬼，一胖一瘦，在黑气中出没。诗中提到的公子彭生的故事，见于《左传》，齐襄公暗中指使公子彭生杀死了鲁桓公，为了给鲁国一个交代，齐襄公便让公子彭生做了替罪羊，将彭生杀死了事。有一次出猎，齐襄公遇到一只野猪，随从们惊呼：“这不是公子彭生吗？”这只野猪像人一样两脚直立，咆哮不止，齐襄公受到惊吓，当天夜里就被人杀死了。从这个故事里，可知鬼的形态难以捉摸，多以丑怪之态示人，图中的胖鬼和瘦鬼也是鬼的形态之二种。


△ 鬼趣图 其八

仓颉造字天雨粟，有粟不食鬼夜哭。漆城荡荡十八重，赏雨何曾有茅屋。凄凉罗刹阎浮提，况乃代瓦无油衣。天雨雨人濯骸骨，地雨雨鬼洗魂魄。一鬼惊而驰，众鬼湿及之。复有一鬼撑破伞，毋亦倾盖称相知。问鬼往复何所役，平生能着几两屐。今雨旧雨徒彷徨，行尸走肉，不见阎摩王。

此图是一群鬼在大雨中奔走，大雨能冲刷人体，也能洗涤鬼魂。《淮南子》中提到“昔者苍颉作书，而天雨粟、鬼夜哭”，仓颉发明文字时，上天担心世间从此多生欺诈，乃至天下大乱，便降下粟雨以防缺粮，众鬼在夜里哭泣，是担心文字发明以后，便不能隐藏形迹。此图却是真正的雨，打头的一只鬼打着破伞，后面跟着十二只鬼，有的双手抱头，有的俯身急趋，众鬼在大雨中十分狼狈，栖栖遑遑，不知要到哪里去。淡墨斜扫出瓢泼大雨之势，又以浓墨勾出群鬼脚踏溅出的水花，是极为生动的一页。

《鬼趣图》册页众多，而本册是同类作品中的精品，尤以大篇幅的题画诗更为少见，总的来看，八图各有侧重，营造出颇有世俗意味的鬼的形象，鬼也会贪杯爱酒，鬼也会怕雨淋，鬼也会穷困潦倒，鬼也会死，鬼的世界因此而生动起来。

罗聘的眼睛能够大白天见鬼，久而久之，心生厌恶，按蒋宝龄《墨林今话》载：“山人生有异禀，双睛碧色，白昼能睹鬼魅，后颇自厌恶，乃以法厌之，不复见矣。”罗聘设法屏蔽了白日见鬼的特异功能，从此以后，《鬼趣图》便成了绝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