撰文 = 巴晓光   图片 = 林岑

每年农历五月，各境社龙舟下水，请过香，一锣一鼓一舵三十二名划手，一条威风凛凛的龙舟从各自的水道出发，鞭炮声与号子声中，疾飞向前，岸上，只能划早水（小孩子在早上大人没上船时提前上船划）不过瘾的少年们，跟着龙舟呼喝狂奔，如同他们父辈小时候一样。沿途有更多的龙舟汇入，都是左近村落的熟识，他们彼此有自己的礼仪，或息鼓三通以示敬意，或点一点头，锣鼓急催赛上一程，试探一下今年的实力。龙舟越来越多，它们急流抢弯，逆水过闸，不停向江中抛洒点燃的鞭炮和带有符文的符纸，祈佑顺遂，像定时洄游的鱼群，争先恐后地涌入大江大湖。

2013年5月18、19日，中华龙舟大赛首次在福州举行，带动一股龙舟热潮

甲水仪式中会举着点燃的火把，绕着龙舟跑，最后纵身跃入水中，按照传统寓意，火把跑得越快，船也将在比赛中跑得越快

四野迅疾开阔，目光所及，水面充塞者数百条龙舟，狭长的船身上画着美丽的花纹，醒目地写着各自境社的名号，龙首造型各异，从白龙黄龙虾龙朝天龙的各种龙头，到象狮虎豹青蛙白马的各种兽首，高昂着头在江面上骄傲地巡弋。忽而，左近几条龙舟追逐起来，桨起如飞，腾起如云水雾，正入神间，右边龙舟呼喝声又起，左右兼顾不暇时，前方龙舟又鼓声如雷，江面上如锅镬沸腾，百多条龙舟全于水上飞了起来，这景象由晨至昏，一连数日不歇，让此处人间成为人神共欢的龙舟之境。

甲水仪式进行中

没有划过龙舟的人，通常只以为它是一项传统的民俗运动，而很难想象它有着极其复杂的礼仪性规范。可以这样说，龙舟竞渡经过长时间的历史演化，在传承的过程中，与地方性的宗教、仪式杂糅，已经从单纯的祈福活动演变成一种复杂的祭祀礼仪。我开始对福州传统龙舟的文化符号进行解构。龙舟的祭祀、建造、甲水、巡江、互访、禁忌、礼仪；龙舟头的样式与传说；旗杆斗的类型与工艺；柳叶桨的花纹与断代等等，通过探访各个境庙，进行调查与梳理。随着资料占有量的增多，福州龙舟的历史传承概貌渐渐清晰，也愈发理解一条龙舟的诞生与使命。

在第五批福州市非物质文化遗产“方庄龙舟制造技艺（闽侯县）”的传承人方绍晃先生眼中，福州龙舟是全国最漂亮的龙舟。老人家有说这句话的底气。他家这间工厂虽然看起来不大，但却是全世界最大的龙舟制造厂，一年可以生产一百多条龙舟，海内外的订户都有；每年五月最是繁忙，平均每天都有一条龙舟出厂。

闽侯县南通镇方庄龙舟厂

方姓先祖从唐乾宁三年（896年）起，蛰居于侯官县南港大樟溪畔，繁衍成族，此地因之取名为方庄。大樟溪是闽江下游最大的支流，水系发达，又靠近多山的永泰，有许多造船所需的材料，所以当地人从明朝中期就开始从事造船业，鼎盛时整个方庄都是造船的。当时所造之船为福船，以航海运输为主。

方庄村自明清以来，就有建造龙舟的传统

方庄的造船师傅还在沿用部分手工修造龙舟的造船技艺

坚守传统的龙舟老手艺人

早年福州州府的龙舟形制比较简单，就是用小渔船，配以锣鼓。方庄的先祖看到这是一个商机，便利用造福船的经验，开始设计适合在福州水域竞速的小龙船。那差不多是清朝中期的事情了。现在去福州乡间龙舟队探访，说起自家保存的老龙舟，十之七八为方庄所造。

我刚到西湖划龙舟没多久，队长就带我去华大村的北湖龙舟队吃龙舟饭，在那里，我第一次见到了不是龙头的龙舟头：一只犀牛头！我完全被惊呆了。龙舟饭通常都摆在境庙里，所以后来每次吃龙舟饭的时候，我都有机会看到各境形状各异的龙舟头，看得越多，越是惊叹与着迷，福州的龙舟头真是天下一绝，除了传统的龙头之外，飞禽走兽皆可做头，这在全国是绝无仅有的。

新船甲水，洋下的龙舟头是颇有特色的鸡头

龙舟头就是一支龙舟队的灵魂，也常常被用来直接指代龙舟队，比如我到帮洲采访，说我在西湖划船，是湖头村的，他们就大声说：哦，是红马的兄弟啊！态度立刻就亲热起来。湖头村的龙舟头是一只红色的马头，所以红马就是我们队的标志。有人说，在福州看传统龙舟，就是看龙舟头，这话很有道理，每个境社的龙舟头都有自己的血缘和谱系，读懂了这些龙舟头，也就读懂了福州的龙舟。

方庄村的方孝水师傅正在给龙舟头上色

不同动物造型龙舟头的寓意，有些比较好理解，比如龙、狮、虎、豹、犀牛之类，是想让龙舟借助这些猛兽的力量获取胜利；有些则要结合村、境的信仰传统去理解，比如水部蛤埕的龙舟头是青蛙，俗称青蛤，就是因为该境信仰青蛤将军。福州有些龙舟头，看起来是龙头，但其实是龙与其他动物的合体，典型例子就是妙峰青白蛇龙舟。在北港江面上远远望见时，你会觉得它的龙舟头明明就是龙的形象；等船靠近仔细观察，你会发现，龙头颈部的鳞片要细小得多，颇似蛇鳞，即龙头蛇身。

湖头村西湖红马

官家村白马

闽侯县尚干镇东升村过浦新白龙大象头

华大村北湖犀牛

鼓山远洋村朝天龙

琼东河莲宅青龙

荷亭村老虎头

后浦村金龙

荷亭村虾龙

每个划龙舟的人，都喜欢收藏点跟龙舟相关的物件，我喜欢收藏柳叶桨。柳叶桨除了桨形好看，桨上的图案也让我着迷，虽说画的题材无外乎那么几类，但福州各境的画法还是有差别，我对这些很有兴趣。我的队友郑楷跟我有一样的爱好，常常开车去很远的村里淘老的柳叶桨，如果发现了新品种，他就会约我去他家里，一起研究。

“河之境”福州城市内河艺术展中“龙舟物件”展区

福州龙舟有许多像柳叶桨这样值得研究的配件，比如虎头牌，比如旗杆斗，不同的境社，不同的师傅，都会做出不尽相同的样式。这些配件，不像龙舟头那么受到关注，但它们也包含了很多关于龙舟的规矩和禁忌，成为研究福州传统龙舟文化的切口。

福州传统的龙舟划桨是柳叶桨，因形似柳叶而得名。端午时节，“柳叶桨溅桃花浪”，是福州龙舟的一大特色。传统的柳叶桨上有款式不同的画花，在我看来，这怕是天底下最美的桨了。柳叶桨的花样通常都是传统题材，花鸟是最常见的，比如“凤朝牡丹”“喜鹊登枝”。当然，也不是所有的花鸟都可以。中国人讲求谐音，要能讨好彩头，所以在入画的题材上就有所选择，如鸡通“吉”，蝙蝠通“福”，牡丹寓“富贵”，桃寓“寿”等，而蝴蝶、鲤鱼也是常见的题材。柳叶桨通常一面花一面字，字为各境境神所在庙宇的名称。

从前龙舟的物件，都有专门的工匠制作，比如洋头口、茶亭一带有做锣的、做鼓的、做令旗的，尚干一带有做桨的，象园头有做龙舟头的。这些老行当随着城市的改建拆迁如今基本都消失了，而这些最能代表福州龙舟传统与特色的龙舟头、柳叶桨、舵斗，也都面临着日益严峻的传承缺失问题。

北湖村的木桨、鼓与锣

小柳河东护民境的大王龙与令旗

形态各异的龙舟头虽然也在日益减少，但每年端午竞渡的时候，大部分还能看见，而柳叶桨则没有这么幸运，基本已经退出了龙舟舞台。自从龙舟运动竞技化以来，传统的木制柳叶桨被新型碳纤维桨取代，许多老的柳叶桨被收进仓库，几年甚至十几年不见天日，尘封日久，渐渐为人们遗忘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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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文节选自《家园》杂志第150期《龙舟之境》，购买杂志可扫描图中二维码。《HOMELAND家园》杂志创刊于2005年，多年来不仅在“了解生活的城市”，也在“关注脚下的土地”，致力于记录城市与乡土的变迁，挖掘本地有意思的人与物，并以策划展览活动、社区营造等方式参与城市和乡村的发展进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