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竹子编织的乡土人间
来源:起承文化
作者:王璐
创建时间:2022-04-01 07:39:03

离开充满烟火气的生活,文人的精神世界能撑多久?


500多年前,王阳明给出的答案是七天。


“格竹”失败即宣告这一事实——花七天七夜盯着一颗竹子,不仅得不到真理,还有可能晕厥!


由此诞生了中国思想史上一个重要的流派“心学”,即认识的对象应该是自己的心灵,“格物”不是参悟、思考、观察“物”,而是纠正自己对“事”的看法和观念,“物”放在心上,也就成了“事”。


在这个故事里,王阳明为什么“格”的不是其他草木花卉而偏偏是“竹”呢?


想回答这个问题,怕是要回到千年前,去鲜活的生活中找答案。


钱利淮工作室一角


01 “宁可食无肉,不可居无竹背后的真相


在现代工业品占领我们的生活之前,竹制品作为日常器具可谓无处不在。


于是,在名言“不可居无竹”的扩展版中,苏东坡本人补充道“食者竹笋,庇者竹瓦,载者竹筏,炊者竹薪,衣者竹皮,书者竹纸,履者竹鞋,真可谓一日不可无此君也。”


如今,除了竹笋还活跃在中国人的餐桌上外,其他的竹制品早已没了踪影,而这个过程,其实只用了20余年。


20多年前,著名的竹制品交易集散地乌镇还是人声鼎沸,一幅鱼米之乡的繁华景象。


“村子里的人,早上会去乌镇卖竹子的码头扛一根竹子回来,用一天的时间做完,第二天早上再把做好的竹匾拿到码头去卖,换了钱再扛一根竹子回来。循环往复,不多不少。”


当问起为什么不多买两根时,80后竹编非遗传承人钱利淮说,“因为买完这根就没钱了。”而一旦遇到任何突发情况,竹匠就要面临没有生活来源的风险。


从明朝到解放后成立合作社之前,都是这样的状态。某种意义上来说,以乌镇为中心的竹编生态,正是乡土中国缓慢且稳定的农耕文明的真实写照。


钱鑫明


几千年来,农业生产生活都有自己的周期,作为工具的竹制品也有自己的衰减频率,“反馈到我们村子,一年大概做多少个(竹匾)都是有数的,一年中有两个月是不做的,因为这一两个月做的东西是卖不掉的,一旦‘勤快’一点,反而会因囤货而贱卖,造成市场价格波动。”


正所谓行有行规,在乌镇竹编产业兴盛时,数以万人从事相关行业,想要入行,不仅要得到族长的首肯,还要获得乡民的认可,每年正月村里搭台唱戏,大家一块凑钱,如果愿意让你来出这份钱,就意味着你可以做竹编生意。


毕竟,在那个时代,做竹编“一日一工”就能赚到相当于今天500块的收入,木工、泥瓦匠都没有做竹编来得赚钱,尽管不能跟药材这种世袭行当媲美,但也属于中上水平。忙起来时,竹编人家会雇没有手艺的人帮忙务农种田,生活之优越可见一斑。


乌镇竹编


竹编行业的兴盛,其实是供需关系的反映。


“九十年代初期那会儿,我爸开着卡车挨家挨户收作品,一次能收三五吨。之后再行销到上海、苏南一代,崇明那里种梅子,要晒蜜饯,每年都需要很多,当时家用需求也很大,那大概是乌镇竹编生意最红火的年头。”


钱利淮出生在五代竹编世家,父亲钱鑫明是省级非遗项目乌镇竹编的传承人。他们所在的北庄,与老辈们熟悉的南大、北大、贵香桥、汤宝里等自然村,均隶属于陈庄村的行政区划。


解放前,每个自然村不论户数多寡,都有自己的“行业”(行业,可以解释为某个竹器品类的独占经营权),且需接受行会管辖。


钱利淮竹编作品《花鸟风月竹编包》


譬如,汤宝里只做竹椅,贵香桥只做竹筛网,人丁兴旺的北庄村是远近闻名的“竹匾村”,主产蚕匾、面匾、晒匾、团匾之类物件,本地人管这些叫“浅壳”。


如今挂在乌镇西栅景区内五米高的巨匾就出自钱鑫明之手,他从15岁起开始从事竹编行业,如今已经50多年了。从家庭作坊到竹编厂厂长,这个一辈子都在跟竹编打交道的老匠人,或许未曾想到,当年那么日常的器具,有一天竟要思考“如何重新走进生活”。


钱利淮


02 竹子文明的国度


与竹子制品退出历史舞台相比,竹文化却深深嵌在中华文明之中。英国科技史学者李约瑟就曾在《中国科学技术史》一书中说,中国是“竹子文明的国度”,陈寅恪也认为中国文化是“竹的文化”。


且不说“琴棋书画”这些高雅艺术,但说汉字就有很多意想不到的“竹文化”。


例如,笑,在说文解字中意为“喜也。从竹从夭。”“ 竹得风,其体夭屈如人之笑”意思是是竹林中有风刮过,竹子弯腰的样子很像人笑时捧腹,另一说中,竹子发出的“莎莎”声,也似人的笑声。


我们常说的笨,也与竹子有关。在古代,笨是指竹子最里侧的“竹黄”,这一层薄如蝉翼,最初的笛膜就是用竹子的“笨”做成的。


但因为这一层不光滑,韧性没有表层好,在竹制品制作中,从外自内功能递减,最外层用来编席,第二层用来编簸箕,第三层编鸡笼,最里层的则被叫做“屎黄”,只能编火篮罩和廉价的花篮等物了。因此,竹匠师傅往往就骂木讷、呆板的徒弟“一副笨样”。


再如,“管”字,原指竹管,不仅可以用来做笔,更可以用来做“锁具钥品”,有权掌握原始仓廪锁钥之人自然是当权者或地方长官,“竹管”也变成了“主管”。


钱利淮的竹编藏品《香炉阁》


在钱利淮看来,“一尊竹制品的器型能代表一个时代,这些与竹有关的文化则是中国人生活史的真实写照。


“如果不把人们带到这个空间里,很多事情都无法理解。”在乌镇钱利淮成立了一个名为“竹芸工坊”的空间,除了展示父辈的杰出作品之外,更多地是希望带领现代人经由竹文化重新认识自己的文明。


孔子对颜回说“一箪食,一瓢饮,在陋巷。人不堪其忧,回也不改其乐。”其中的“箪”就是一种盛饭的竹器。郑玄曾注释,“箪,笥也”可以装衣物、也可以装食物。


在江陵马山一号楚墓中,人们就发现了一些竹笥,有的装有丝绸衣物,有的装有漆器、铜器,有的装有各类食品。其中,有一个被称为“圆竹笥”的器物,径长23.3厘米,高5.4厘米。大概最接近于颜回当年所用的“箪”。


一天只吃这么一碗饭,用张光直的话说“是当时最低限度的饮食标准”了。由此便可理解历来儒者所说的“颜子乐处。”


钱利淮的竹编藏品《渔翁》


同样的物品,在不同地区也有不同的表现。例如,南方承菜用的提篮,大多用竹柄,轻巧利手。而在北方,则因为要承装土豆、玉米等重物,需换成更结实的树枝。到了山区,连编制的技法都发生了不同,挑石头的“泥箕”大概就是最接近“功亏一篑”中的“篑”的实物了。


正因为一直都是生活中的主流,竹编以及竹文化才能如此深远地影响着我们的文明,对于钱利淮这样的新一辈传承人来说,这些孕育经典中的文化才是竹编遗产中,最值得传承的部分。



钱利淮的竹编藏品《金鱼鼎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