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连体娃娃图像史
来源:起承文化
作者:盛文强
创建时间:2022-03-05 12:55:59

连体娃娃作为民间艺术中常见的吉祥纹样,一度受到百姓的喜爱,在年画中有“六子争头”这一经典图式,在玩具中又有“四喜娃娃”,名目不一,姑且统称为“连体娃娃”,这些娃娃的头与身子互相借用,由一而多,各呈穿插错让之巧,是视觉的奇观。到后来,连体娃娃又有了新制,不限于三头、四头,日渐繁多,这种图式传至日本,对日本江户时期的浮世绘也产生过一定的影响。连体娃娃的形象圆润饱满,是所谓的“大胖小子”,在众多的头和身体之间,胖墩墩的四肢富有装饰意味,成为放射状的衔接纽带。农耕时代的“多子多福”的诉求,在连体娃娃这一吉祥纹样中得以呈现。



骄虫 明刻本《山海经图绘全像》


海外奇人,多头多身


连体娃娃的雏形,见于《山海经》。来自遥远国度的奇人,总有些奇特的貌相,乃至奇特的身体结构,与中原地区的“正常人”有着本质区别。譬如《山海经·中山经》载:“平逢之山有神焉,其状如人而二首,名曰骄虫。”骄虫是掌管蜜蜂之神,样子像人,脖子上却有两个脑袋,共用一个身子。海外世界又有三身国,国人皆一头三身,十分怪异。《山海经·海外西经》载:“三身国在夏后启北,一首而三身。”三个身子共用一个头,不知该如何行走,密集的手脚或许会撞在一起。除此之外,还有三首国,国人一身之上有三个头,郭璞《山海经图赞》中称三首国人“虽云一气,呼吸异道,观则俱见,食则皆饱。物形自周,造化非巧。”郭璞认为三首国人的三个脑袋虽然同气连枝,但呼吸却各行其道,一个吃饱了,便都吃饱了,并且认为自然造物皆有其道理。


三身国 清刻本《增补绘像山海经广注》


在《淮南子》中,也有海外三十六国的记载,同样有三身民、三首民等神异部族。肢体的增添与并置,是制造奇观的常见方法,由《山海经》而下,这种图式便流传开来,清末《点石斋画报》中亦有“两头人”,算是对《山海经》的呼应。与此同时,世界上确有双头或双身之类的“连体婴儿”的怪胎出现,似乎又与古书中的神话国度相呼应。 


连续回环,多子多福


身体结构的突变,肇始于《山海经》之类的上古神话,承其余脉,类似的一头多身、多头一身的结构进入民间美术的视域,神异乖戾之气远去,代之以喜庆吉祥。以武强年画为例,其中的连体娃娃,提供了两种经典图式,后世多有沿袭。清代武强年画《九九消寒图》中,有两组连体娃娃,左边一组谓之“六子争头”,右边一组谓之“四子争头”,循环往复,形成视觉上的奇观。


九九消寒图 武强年画 清代


《九九消寒图》本是冬至之后数九所用,九九八十一天,便迎来春暖花开。孩童身上有八十一个圆点,每天标注一个,但并不涂满,所谓“上图天阴下图晴,左边图雨右图风。若遇下雪中心点,图内加图半阴晴”。两组连体娃娃各有风貌,左边的乍看是三个卧倒的娃娃,绕着圆心旋转,细看原来是六个,还有三个是四脚朝天的娃娃,它们的上半身和下半身被肚兜切割,可以互相借用。右边一组乍看只有两个娃娃,细看却有四个,相当于左边那一组的简略版。该图还有题诗云:“几个顽童颠倒颠,冬寒时冷衣不穿。饥饱二字全不晓,每日欢愉只贪玩。连生贵子亦如意,定要三多九如篇,若问此景何时止,九九八十零一天。”


可见,连续回旋的童子图案,正带有“连生贵子”的吉祥寓意。“六子争头”和“四子争头”的借用与错位,带来了丰富的信息,在二维平面上制造了视觉奇观。这是相近几何形的借用,与之相似的,商代青铜器中有两夔龙共用一身者,敦煌壁画中有“三兔六耳”纹样,先民陶器中也有“三鱼争头”纹样,各尽其妙。


后来武强年画中又有《六子游戏图》,用的是“六子争头”式样,印制在正方形的画面之内,杨家埠年画也有类似的图样。新婚人家多有买来张贴者,以求早生贵子,或曰贵子连生,寄希望于这神奇的画像,来实现人丁兴旺的愿望。


六子游戏图 武强年画


从近代的商标中,还可以捕捉到这种古典图式的碎片。民国时期,汕头光华火柴厂曾出产“环童”牌火柴,取“四子争头”样式作为商标,印在火柴盒上,因“四子争头”的图案容易带来奇异的错觉,火柴盒便成为可以把玩的物件,这便突破了平面的局限,传统纹样获得了新的内涵。这一时期的火柴商标多有使用“四子争头”者,有的图形还按火柴盒的长方形做了拉伸。因其喜闻乐见,有着广泛的受众,便成为民用商品的标识,可谓正相宜


环童牌火柴商标 民国


人间四喜,股掌之间


明清之际还有一种饰件,名曰“四喜娃娃”,可看作是纸上纹样的再现。四喜娃娃是“四子争头”式,或偃或卧,形态不一,而原理大致相当。与平面图案的不同之处在于,四喜娃娃可以挂在身上或摆在案头,以求招来福喜,也可在手掌之间体验其连续回环之姿,也是一趣。


据说四喜娃娃是明代解缙所制,皇帝命众臣进献祥瑞,解缙制作了四喜娃娃,皇帝不解,问何为四喜?解缙便做了一首《四喜诗》,诗云:“久旱逢甘雨,他乡遇故知。洞房花烛夜,金榜题名时。”皇帝听了,深为嘉许,便命能工巧匠依样仿制。从此四喜娃娃便流行起来,甚至成为人们日常佩戴的饰物。


四喜娃娃把件 清代


《四喜诗》中提到的四喜,是古人最为得意的四件喜事,农耕时代的喜,也是贴近土地的,时间也是慢的,在有限的生命空间之内,充满了艰辛与困顿,猝然出现的喜事,成为难得一见的亮色,延展了人生的宽度,这种喜悦是可遇不可求的,一旦出现,便是热烈而又长久的,平淡生活中难得的精神释放,因而被人们看重。


其实早在唐代,就已经有四喜娃娃的形象出现,民间故事将其附会到明代才子解缙的身上,并借解缙之手,赋予四喜娃娃新的含义,足见民间故事的整合能力,足以使日常事物与历史名人紧密连接在一起,互相成就。


四喜娃娃代表四喜,抽象的人生际遇,化形为活泼可爱的孩童,回旋不断的身体,也昭示着喜事连环出现,绵延无尽,因而受到人们的喜爱。


四喜娃娃骨雕 清代


开枝散叶,蔚然成风


连体娃娃的开枝散叶,有了树状的结构,俨然一棵大树,其中镶嵌的娃娃不可胜数。清代上海小校场年画中有一幅《五子日升》,是连体娃娃的又一新样式,该图改回旋式为枝桠式,别出新意。图中娃娃嬉戏,似乎在玩“叠罗汉”的游戏,身体层层叠加,垒成高塔,又有肢体旁逸斜出,无规则,亦不对称。虽说是“五子日升”,看上去只有五个脑袋,而细看却并非这么简单:一个脑袋有时连接两个身子,甚至三个身子,算在一起,总计共有十个孩童,故而又称“五子十成”。孩童们手中还持有旗帜、锣鼓、灯笼等物,都是游戏中的玩具,身后则有金鱼缸、珊瑚、孔雀翎、绣龙墩等物,地上则是方格纹样的地毯,一直延展到画面之外。通过这些细节可知,这是一大户人家,金玉满堂,珠翠罗列,泼天的富贵,在不经意间露出冰山一角,就已令人瞠目。


五子日升 上海小校场年画 清代


所谓“五子日升”,是指子孙皆有成就,光大门户。这里的“五”并非确指,而是泛指子孙之多,《三字经》里说窦燕山“教五子,名俱扬”,五个儿子都金榜题名,后来年画中涉及贵子,多以五为例。古人又认为“多子多福”,在农耕时代,男丁兴旺才能促进家族昌盛,即便不登科甲,也可作为壮劳力,《五子日升》之类的年画,正是这一心态的投射。在外在形式上,已经是传统连体娃娃的超级组合,结构巧妙而又自然,至今难有出其右者。


五人十身图之一 歌川芳藤


五人十身图之二 歌川芳藤


五人十身图之三 歌川芳藤


后来这种图式传到日本,日本的浮世绘画家歌川芳藤曾作一系列的连体人像,称之为“五人十身”, 结构大致是一组“四子争头”在上,一组“六子争头”在下,两组互相接近之处,通过一方人物抓住另一方人物的肢体,而实现了两组的融合,也不失为一种高明的构图策略。其人物形象则不限于孩童,还有杂耍艺人,衣纹也更加繁复。江户时代的浮世绘画家对此多有模仿,作为“谐趣画”的一种,供人们观赏。在这类谐趣画中,多子多福、吉祥如意等内涵得以削弱,连续回环的趣味却被放大了,作为一种可供玩味的视觉游戏,受到了人们的欢迎。连体娃娃的魔法,在日本发出了新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