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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闹”的民俗文化史
来源:起承文化
作者:盛文强
创建时间:2022-03-05 06:28:13

《礼记》中记载了孔子的弟子子贡去观看腊日的盛典。这是人们在岁末庆祝丰收、祭祀祖先与神明的日子。子贡回来以后,孔子便问他情形如何。子贡说:“一国之人皆若狂,赐也未知其乐。”举国百姓就像发狂一样,很难理解他们的欢乐。孔子说,百姓辛劳一年,才得以休息,所以纵情欢闹。如果劳而不休,就像一张总是拉紧而不放松的弓一样,没有一点用处。如果只图安逸,则像一张老是放松的弓一样,也没有用处。正所谓“一张一弛,文武之道”,张弛有度,才是文王和武王治理天下的道理。


孔子将民俗活动中的狂欢看作是休息日的精神释放,似有一定的道理。在节日庆典、婚丧嫁娶、庙会集市等民俗现场,多为热闹的场面,并伴有鞭炮、锣鼓、唢呐,以及人声喧哗。中国人是爱热闹的,也善于制造热闹,并能在热闹中寻得欢娱。在这红尘繁华的背后,有着更为久远的渊源。


灯会之一  十八世纪外销画


灯会之一  十八世纪外销画


一 驱逐鬼怪,鼓乐爆竹


古时腊月有驱逐瘟疫的仪式,称之为大傩。《搜神记》载“昔颛顼氏有三子,死而为疫鬼。一居江水,为疟鬼。一居若水,为魍魉鬼。一居人宫室,善惊小儿,为小儿鬼。”在古人看来,疾病是由疫鬼散布的,为了防止疫鬼作怪,黄帝便命人击鼓驱逐疫鬼,后世渐成风气。以汉代为例,当时的傩是极为隆重的,汉宫之内选出一百二十名童子,包着红头巾,穿着黑衣,手拿弓箭,还有一名巫祝,他有四只金光闪闪的眼睛,披着一张熊皮,其中还有十二人扮成神兽,头上长角,身上长毛。鼓声隆隆,歌声大作,伴有舞蹈,众人传递火把,一直到宫门外。在宫门外,还要动用一千名士兵,每个人渐次传递火把,象征着将疫鬼驱逐出去,一直驱逐到洛水中去。整个仪式欢腾热烈,后来民间也有类似的活动,因驱逐瘟疫的鼓声在腊月响起,正是寒冬将尽、春日即来的时候,因而又有“腊鼓鸣、春草生”的谚语。


庆贺新年 杨柳青年画


还有一个故事,说古时有一种怪兽,叫做山魈,又名山臊,每当山魈到来时,会向人间传递疾病,一般认为这是猿猴之类,到了冬日,山中缺食,便到村舍之中觅食,闯入人间。山魈害怕竹子在火中燃烧的声音,人们便燃竹将其惊走。《荆楚岁时记》载:“正月一日,鸡鸣而起,先于庭前爆竹、燃草,以辟山臊恶鬼。”后来用纸筒包裹火药做成的鞭炮,也称作爆竹,便是沿用了燃竹的习俗。爆竹后来成为营造节日气氛的利器,尤其是庆贺新年之时,爆竹是必不可少的。


年画中多有人头攒动的家族聚会,比如杨柳青年画的《新年多吉庆》,充满了欢乐喜庆,是四世同堂的“合家欢”。在大致对称的画面上,既有包饺子、年夜饭、互相拜年和儿童嬉戏的场景,又有表现美好心愿的虚构场景,如金银财宝,肥猪拱门。在画面之外,有锣鼓和鞭炮声隐隐传来。


新年多吉庆 杨柳青年画 清代


鼓乐和爆竹,都是喧闹的,人闻其声精神振奋,鬼怪听到,却要退避三舍。以热闹的方式来驱逐鬼怪,歌舞仪式也起到强身健体之功效,这种传统在民间秘密传递。从古至今,节日离不开喧闹,驱逐鬼怪的功能逐渐淡去,时至今日,人们已经不再相信所谓的祛除疫鬼之说,喧闹的锣鼓鞭炮却成为节日仪轨中的一环,少了这一环,便觉得节日的氛围淡了。


二 民俗节会,恣意狂欢


热闹的场面,除了过年,还有庙会、元宵观灯等节会,皆可看作是中国式的狂欢。王韬《海陬冶游录》写到上海的灯会盛况:“其灯皆剪纸为伞形式,或圆或六角,镂刻人物花卉珍禽异兽,细于茧丝,缨络须带,精妙无俦。是时举国若狂,各竞奇极巧,不惜金资,至有为之倾家者。”这种狂欢乍看上去不像国人的中庸性格,而恰恰又是平中见奇,进而有了争奇斗艳的心。农耕时代的生活过于平淡。总归要有些热闹,是属于百姓自己的。


大逛花灯 杨柳青年画 清代


这些热闹之处,往往是孩童的乐园,各类吃食各呈秀色,鲜艳欲滴,吸引着孩子的目光,这也是孩子热衷于庙会的主要原因。孩子跟随大人赴庙会,目睹红尘繁华,暗自惊叹,这成为进入社会的预演,见过了热闹,才知生活的乐趣,也便有了对生活的希望。杨柳青年画中有一幅《天津盛会》,可见清代天津娘娘宫的庙会盛况。娘娘宫也即天后宫,供奉的是海神妈祖,天津作为水陆码头,信奉妈祖者颇多,每年三月二十三是妈祖诞辰日,娘娘宫有盛大的庙会,在庙会中,人们扮演为渔樵耕读、才子佳人等角色,踩着高跷,在娘娘宫前走过,画中有题诗曰:“娘娘盛会古来传,个个会而豆(逗)的欢。五谷风(丰)收万民乐,风雨足时太平年。”画面一角,有一妇人携孩童而来,孩子被新奇玩意儿吸引,母子二人在货郎摊前驻足,挑选泥人等玩具。这只是庙会盛大场面的一隅,举一隅而知全豹,庙会的人声鼎沸更在画面之外。


正月十五过灯节 杨柳青年画 清代


民俗节会还是爱情的温床,有“月上柳梢头,人约黄昏后”,也有“蓦然回首,那人却在、灯火阑珊处。”灯会是情人约会之时,喧闹是最好的屏障,闹市之中也有灯火阑珊之处。同样,民俗节会也是人生恣意狂欢之际,社日里“家家扶得醉人归”,便是令人羡慕的神仙日子。当然也有乐极生悲,《红楼梦》里的香菱,四岁时看花灯与家人失散,从此人生滑向了另一条轨道。元宵灯会虽好,璀璨的光焰却也见证了命运的无常。几家欢乐几家愁,于是,故事登场了,身在其中者,无力掌控命运,更令人感慨唏嘘。



闹新春之一 杨柳青年画 清代


闹新春之二 杨柳青年画 清代


中国人讲究排场,不惜物力的节会狂欢,是对平庸的日常生活的超越,长久的劳作之余,有了集中的宣泄与释放,从集体共振之中,获得了热烈的欢乐。这是鲜有的体验,因而受到人们的格外珍视。狂欢的盛会有规律可循,各有其日期,如此一来,生活中便有了盼头。


三 生老病死,欢闹一场


金庸曾说:“人生就是大闹一场,然后悄然离去。”从生到死,人生的各个阶段,都伴着热闹,从出生时的庆贺,过满月、过百岁,到成人冠礼,再到婚姻,生子,乃至暮年的长逝,都在宗族的仪典之内。在中国乡村的熟人社会里,闹是沟通感情的方式,在闹中消除彼此隔阂,成为聚落中的一分子,新成员终被接纳,便是闹的社会功能。在大闹中,社会秩序得以重新组合,进而生成新的秩序,人生也由童年步入青壮,乃至暮年。一代人老去,又有一代人新生,如此循环不息,正所谓“人事有代谢,往来成古今。” 


祝寿图 杨柳青年画 清代


自从降生开始,幼小的生命便伴随着亲人的祝福。孩童是多动而又顽皮的,传统年画中有“闹学堂”的题材,描绘的是孩童在学堂里欢闹的场景,趁着老师不在,翻筋斗、舞刀棒、扮鬼脸,乱哄哄闹做一团,颇有童趣。初涉人世的欢喜,人丁兴旺的生机,都在闹中呈现出来。孩童闹学图中透着喜气。初生牛犊不畏虎,孙悟空大闹天宫是闹,哪吒闹海也是闹,神话是对人生的隐喻,孙悟空和哪吒都是属于童年的,惊天动地的热闹之后,当初的天真烂漫不复存在。 


天赐麟儿 杨柳青年画 清代


十六子闹学 杨柳青年画 清代


闹学堂 山东潍县年画 清代


此外,岁时节令,红白喜事,生辰寿日,这些人生中的关隘,也伴随着热闹。旧时大户人家有请堂会之说,堂会是在喜寿日出资邀请艺人名伶到家宅之中演出,包括京剧、昆曲、杂耍、曲艺等,其中又以京剧为重头。鲁迅曾对中国戏曲颇有微词,他认为,“中国戏是大敲,大叫,大跳,使看客头昏脑胀,很不适于剧场,但若在野外散漫的所在,远远的看起来,也自有他的风致。”


天津盛会 杨柳青年画 清代


大敲,大叫,大跳,又何尝不是热闹,身在闹中的人们,也都忘却了烦恼,投入到戏曲的故事当中去,而本家的主人却在大闹之中度过了人生的重要日子。在反映祝寿的民间年画中,寿星老居中坐在正堂之上,他官服官帽,鹤发童颜,怀抱如意,前来祝寿的亲朋两厢站立,仙鹤、白鹿等暗示长寿的吉祥动物出现在堂上,还有孙儿或曾孙出现在宴会上,数代同堂的天伦之乐。在祝寿的盛大场面里,体现了民间对“富贵寿考”的人生终极追求。这是平民的梦想,似乎遥不可及,却仍有人念兹在兹。


颇有仪式感的庆祝盛宴,代表一种人生态度,那就是对人生的敬畏,乃至一丝不苟,对生老病死抱以极大的热忱与关注,乃有生而为人的庄重。